1
第一眼看到的是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我意识到,大白天的,病房里还亮着白炽灯。
“儿子,你终于醒了,我是妈妈啊!”
我妈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她的手掌冰凉,指尖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然后我又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带呼吸机。
难道我并没有被撞得如我预想的那般严重?
我妈冲我笑着,眼泪却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流。即便这是喜极而泣,看着还是让人心疼。
我想出声安慰她几句,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要命,于是我只能冲她眨眨眼以示安抚。
“好孩子,妈妈不哭了。”
我妈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转过身,猛地掀开背后的帘子。帘子后面放着一张沙发床,床上静静地侧躺着一个人。
“啪~”的一声,我妈狠狠抽到那人背上,“老江,你儿子醒了!还不快给我起来!”
我爸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他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踉跄着两三步蹦到我的床前。
然后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红着一双眼睛,紧紧握住了我的右手。
和刚才的冰凉触感不同,我爸的手心很是温暖。
我费力咽了几口唾沫,觉得自己的嗓子润了许多,但实际上说话的声音还是异常沙哑:“爸。”
“哎,爸爸在呢。”
说完这句之后,老江哭了。
醒来之后,我又留院观察了一个星期。
期间,我爸妈和医生轮番问我还记不记得出事那天发生的事情,出事之前和之后的事情又还记得多少。
这问题有点无理,出事之后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怎么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或许医生是在问我昏迷时潜意识里或者梦到的事情,但我的脑袋里真的是一片空白。
等到各种检查报告出来之后,医生微微笑着对我爸妈说:“没什么意外的话,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爸妈一边连声跟医生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和医生走出了病房。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明媚阳光。
三月回暖,没想到醒来已是春天。
昏迷前大部分的事情已经模糊,但我犹记得,那一天是我收到一中录取通知书的日子。
我和李柏乐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交谈甚欢地走到马路上。突然,一辆汽车失控般从十字路口闪出来,路边的人尖声叫着小心,我下意识推开了李柏乐,然后自己倒在了盛夏炽热的沥青马路上。
而今暑气尽散,新树抽芽。日子由夏入春,这让我感觉我躺在床上的那大半年时光并没有白白流逝,只不过是时间在往回过而已。
2
我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之后,我爸就带着我去一中报到入学了。
我在医院里醒来后的第三天,学校就来了一位老师。他说明来意之后,马上就让我做了一张九科综合试题卷。
我做题的时候一气呵成,等到做完之后,心里反而开始忐忑起来。直到那位老师改完卷之后冲我满意地笑了,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很担心这一场车祸会把我的脑子撞坏。
虽然我知道智商并不是像脑浆一样会因为猛烈撞击而随意流出来的东西。
但是毕竟我是被一辆汽车撞了,大脑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
而我天资聪颖,小学时跳了两级,中考又是以第一的成绩考进一中,若是此时再让我泯然众人,我大概会抓狂到崩溃吧。
好在智商保住了。
突然有些理解那些保住了小孩的妈妈的心情了。
老师说我可以直接跟着高一下学期现在的进度走,甚至还可以缓上一缓。
我爸妈听了老师的玩笑话后笑了笑,但是笑得不是很真切。
我爸妈似乎还没从我出了车祸这件事情中彻底走出来,因为我时不时还是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到悲伤和痛苦,甚至有时候,还掺杂着一丝无助。
但这也确实是需要时间去适应的一件事。
而我需要去适应的则是另一件事。
实际上学习上的事情一直都不足以令我操心,我感到困扰的是,我将要以一个这样特殊的插班生的身份突然融入进一个已经成型的团体中。
这令我感到非常不适。
这种不适在我小学跳了两级时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只不过因为我比同班的人年龄更小悟性更高,我就得接受来自所谓“哥哥”“姐姐”们恶劣而幼稚的恶作剧吗?
而我又不屑与他们一般见识,因此他们像是得到了默许般得寸进尺,久而久之,恶性循环就产生了。
我对于我的小学生活极其厌恶,所以我宁可慢慢读完三年初中,也不愿意再比别人走快一步。
另外,除了这一个关于上学的烦恼之外,更加令我在意的是,我醒来后过了这么久了,李柏乐却一直没来看过我。
我姑且也算是有恩于他吧?
我不知道我要是在学校里碰到他了,该以怎样的态度跟他打招呼。
但我并没有丝毫责怪李柏乐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一个心思敏感的人,也因此他才会和我成了好朋友。
或许他也在纠结同样的问题吧,再见到我时,是该说一声“嗨”呢还是说一声“好久不见”。
3
我被学校安排在了高一三班。
班级就在一楼,和教师办公室只隔了一个厕所的距离。
我跟着我爸沿着走廊走向办公室,当路过高一三班教室时,我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印证了我全部的忐忑和猜测。
教室里坐着的所有人在看到我之后,就好像是看到了瘟神一样,立马把脸转了回去。
完全没有对于插班生的好奇和期待,他们沉默着,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再没一个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这种心照不宣我见多不怪了,更何况是在一中这种人人争分夺秒的学校。
我爸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口就回去了,他似乎觉得并没有跟班主任聊一聊我这种特殊情况该怎么处理的必要。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还是对我的新班主任这么放心。
我走进办公室,班主任老华一见到我就非常热情地走上来抱了我一下,然后没有叮嘱我任何话就把我带到了教室。
老华站在讲台上说:“这是今天刚转到我们班的江文青同学,江文青同学刚出院,身体还没有痊愈,所以大家以后没事都不要去打扰他,知道了吗?”
真是一针见血又雪上加霜的一句话。
不过我也确实没有和任何人交流的心情。
所有人听完之后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自己的书,极其刻意地不看向我。
我不想自讨没趣,于是问老华,“老师,我的座位在哪里?”
“哦,对对对。”
老华直接拉起我的手,领着我往教室最后面走。
说实话,我有些讨厌他过于频繁的亲密接触,这会让我更深刻地感受到和同学之间的隔阂。
“你以后就坐这吧。好了,你们好好早自习,我走了。”
话落,老华干脆利落地走出教室。
我站在教室最左边的角落,看着铺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的桌椅,暗暗叹了口气。
这里好像是本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因为我的关系才特意收拾出来了一张桌子的空间。
倒也是麻烦诸位了。
我翻了翻书包,没找到纸巾,于是打算去办公室找老华要。
“啪——”
桌上突然被扔了一包纸。
此时伸出援助之手的是我的同桌,两天后我知道了他叫钱刀,是一个名不符其实的小胖子。
我拿起纸巾说:“谢谢。”
钱刀扭过脖子,拿后脑勺对我冷冽而干脆地哼了一声。
等我擦干净桌椅坐下之后,他突然把脖子扭过来,然后拿笔在他的桌子最左侧边缘飞速地画了一条三八线。
我暗笑一声,竟觉得他宁可牺牲掉一部分自己的地盘也要和我划清界限的行为有些可爱。
4
我连着上了三天的学,在教室里当了三天的透明人。
小学的时候,老师看到这种情况还会管上一管,但毕竟现在大家都快是成年人了,愿意和谁交往是大家的自由,老师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同学嘛,只是一同坐在一起学习的人而已。
尤其是在一中这种人人都是竞争者的残酷高考工厂,管好自己只是最基础的第一步。
只是这愈加让我想见到李柏乐,因为他不仅是我的竞争者,还是我在这个学校里唯一的朋友。
我原本打算回家问一下我爸李柏乐在哪个班,没想到午休时我就在图书馆门口偶然碰到了他。
他还是和初中时一副模样,喜欢把书夹在咯吱窝里,眼镜片厚得感觉要压弯自己的鼻梁。
“李柏乐!”
我朝他跑过去,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要把手里的书扔到我脸上。
我收了笑,试探着开口,“好久没见了,没想到在图——”
他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急,像是有人在他后面追着。
是我。
“等等!”
我拉住他的手,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地吼道:“放开我!”
他甩开我的手,往前越走越快,然后他迈腿拼命跑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后面追着他一样。
但是我此时愣在原地,就像被当头棒喝一般,脑袋昏涨欲裂。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和他的再一次相见,会是这样的一个局面。
下午,学校举行了物理竞赛。
我和李柏乐被分在了同一个考场,他看到我,就像当我如空气一般冷漠。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厌恶我,难道在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考完试,学校提前放了学。
我爸不知道今天有物理竞赛就没来接我,于是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家。
公交车里还是和半年前一样拥挤,我拉着拉手环,脑袋里一直在想李柏乐的事情。
突然肩膀被人一拍,我扭头,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他身上穿着校服,红黑相间。
不是一中的学生。
他笑着开口道:“哎,江文青,好巧啊,物理竞赛你——唔——”
那之后的话他没办法说完,因为他的嘴被他身后的同学狠狠捂住了。
那满脸横肉男扭着脖子去瞪捂住他嘴巴的人,那人身上没穿着校服,却是我的同班同学。
还带这样沾亲带故地排外的吗?
我觉得可笑,于是就在下一站下了车。
我爸到家后看到我提前回来了有些惊讶。
我跟他解释了一下提前放学的事情,然后拉着他问他李柏乐的事情。
我问我爸李柏乐那天最后到底有没有被车撞到?
我爸说,没有。
那别的意外什么的呢?
也没有。除了被你吓到之外,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且在你昏迷期间,他也来看过你好多次。
可是他——
好啦,别多想了,儿子,先做作业吧,吃晚饭了爸爸叫你。
我爸走出房间,我坐在椅子上,脑袋里反而比之前更乱了。
既然来医院看过我很多次,那为什么我醒来之后反而不愿意见到我了呢?
近乡情怯?
但这就本末倒置了呀。
还是说,其实就是他不再把我当做朋友了而已。
也是,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他应该有新的朋友了吧。
又或者是和我一样,不屑结交任何朋友,包括我在内。
5
不出所料,物理竞赛我考了第一,但是我却没有在参赛名单中看到我的名字。
一中向来是只安排前十名参赛,但是个个都能拿全国第一。
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参赛名单,这次也没能找到李柏乐的名字。
于是我看了旁边的成绩单,看到李柏乐排在第十七。
我皱眉。
以他中考第二名的实力,排名会不会太靠后了一点?
我去找老华问我没在参赛名单里的原因,老华跟我说他已经和我爸妈商量过了,觉得我现在还不适合高强度的脑力比赛。
我觉得老华是在糊弄我。
因为我爸从小对我的教育就是事无巨细全力以赴,而且对于我的大脑而言,那点题量根本算不上是高强度。
但是当我回到家问我爸时,他竟然承认了。
我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我爸现在不仅每天接送我上下学,就连中饭都不辞辛苦地每顿送来。
即使是对我的车祸有很深的心理阴影,我醒来了这么久,也差不多该走出来了吧。
现在想想,物理竞赛那天他在家看到我后,分明就异常激动,还再三强调了让我下次一定要等他。
我好像不被允许一个人回家了。
这种像监视一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那我更加不能告诉我爸那件幼稚的恶作剧的事了。
其实自从我上学之后,每天早上,我的桌上都会摆着一块奶油蛋糕。
6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一直都超乎常人地厌恶蛋糕这类甜食。
因为那股甜腻腻的味道会让我的大脑像被融化的棉花糖黏住一样,令我无法正常思考。
小学时,桌上偶尔也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东西,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一般就直接扔到垃圾桶里,也不会去追究是谁。
我没想到到了高中,我还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但我也没说什么,还是像以前一样处理着。
只是这一天我到教室的时候,桌上摆着的并不是一块蛋糕,而是一个玻璃罐子。罐子里面装着两只活蹦乱跳的青蛙,撞破了脑袋想要逃出生天。
我忍着怒气,指着罐子问钱刀:“这是谁的?”
钱刀看一眼青蛙,飞速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说话时的表情看上去很纠结,又像是憋着笑。
我攥紧了拳头,才忍住了要对他动手的冲动。
因为不一定是他,但也不一定不是他。
我拿起玻璃罐走出教室。
我走到湖边,蹲下来,把盖子打开,青蛙们争先恐后跳进湖里。
我凑近湖面想看清楚它们在湖底的踪影,突然,湖面上出现一张人脸。
长发遮住了眼睛,表情异常狰狞,正恶狠狠地盯着水面上我的倒影。
我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我缓过神往后看时,方才站在我身后的人已经跑远。
马尾辫随着脚步轻晃,那人是个女孩。
我心里如有人打鼓怦怦直跳,她刚才是想把我推进湖里吗?
我拿着罐子回到教室,坐到位子上开始观察班里女同学的背影,却没有看到一个和刚才那人相似的。
倒是有几个女生发现我的视线之后,非常夸张地朝我翻了个白眼。
7
我还没来得及深究那个女孩的事情,另一桩恶作剧就率先登场了。
我看着借书卡上“江文青”三个字,烦躁地啧一声。
虽然墨汁晕开,字体变得模糊,但是还是能辨认出那是我的名字。
钱刀扭头看到我手里的借书卡时惊呼了一声。
我抬头,恰好捕捉到了他脸上急于隐藏的,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一样的惊恐神色。
我朝他笑了一下,他立马扭过头起身走出了教室。
其实最开始我怀疑的人就是钱刀。
包括送蛋糕和放青蛙的事情。
因为他是离我最近的人,所以我的喜好他大概也能猜出几分。
而且在最近的距离欣赏被整蛊的人的反应和表情,应该是一件很有趣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是我猜错了。
因为第二天我去图书馆借书时,再一次在借书卡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于是我连着翻了几十本,发现基本上每隔十本就会找到写有我名字的借书卡。
江文青,江文青,江文青……
只是字迹和颜色各有不同罢了。
原来不是谁要整我,而是谁们要整我。
这一直是一场团体活动。
所以我才讨厌突然被安排进一个团体中,因为这样子就好像那个做错的人是我一样。
我整理好写有我名字的借书卡正准备去找老华时,李柏乐跳楼自杀的消息就在图书馆里炸开了。
8
什么意思?
谁跳楼了?
谁自杀了?
谁?
谁死了?
手里的书掉在地板上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我回过神,猛然冲出图书馆。
教学楼前,救护车和警车都已经到了。出事地点周围围了一圈人,尽管保安一直在赶人,但是来围观的人还是越来越多。
我不管不顾挤开拥在前面的人群,踉跄着走到最前面。
地上人已经不在,只剩下一滩血在静静地流着。
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明晃晃的太阳晒得我快要中暑,就在我快要倒下之前,一辆车子突然冲了过来。
可是我明明就把他推开了。
撞倒的人明明是我,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怎么能这么做?
因为我还好好活着,好好地站在这里啊。
“出来。”
手腕被人猛地捏住,我被一股蛮力拖着挤出人群。
“放开我!”
钱刀沉默着,一个劲儿地拽着我往教室走。
他比我壮太多,我被他拽着,脚虽然贴着地,但脚下就像没在走一样飘着。
“老师,我找到他了。”
老华着急忙慌地跑到我跟前,一把把我紧紧抱住,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
我问他:“李柏乐死了?”
他说:“嗯,当场身亡,没有痛苦。”
我苦笑良久。
怎么可能会没有痛苦呢?
我爸来学校把我接回了家。
他看上去很伤心,但他还是在不停地安慰我。他说李柏乐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一中的学习压力很大,他大概是没有调节过来。
我没说话,和我爸坐在沙发上等我妈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我爸之前说我昏迷时他来看过我很多次,但是我不知道。
现在轮到我来医院看他了,但就像是一种报复一样,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来过了。
病房里,李柏乐的爸妈哭得撕心裂肺。
我和我爸妈静静站在门口,然后下一秒,我妈哭出了声。
该办的手续都办完,李柏乐的爸妈稍微冷静了一点。
李柏乐的妈妈看到我,慢慢走向我,然后把我抱在怀里。她身上湿湿的,像是整个人都在哭泣。
我拍拍她的背,她颤抖着嗓子说:“孩子,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听上去痛苦极了。
我觉得他们真的是伤心坏了,否则怎么会跟我说对不起呢?
是把我当成李柏乐了吗?
那我呢?
我要说对不起吗?
因为如果我还昏迷着的话,李柏乐会不会就不会死了?
最起码,还有一个人以为他还健健康康地活着。
没有痛苦,又好好活着。
9
我爸妈希望我可以请假在家里休息几天,因为我看上去精神不太稳定。
但是我不想闷在家里,这样只会让我心里更乱。
同学们的恶作剧,李柏乐的死,还有湖边那个女孩,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焦躁无比。
为救好友我车祸失忆,不久他坠楼,我发觉全班同学瞒我件事。
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一直存在着的紧张状态像是抵达了高峰,所有人都像是屏住了呼吸。
就像是在这个教室的某个角落里被埋了一颗炸弹,谁一旦开始呼吸,炸弹就会被引爆。
这一天之后,我的桌上终于不再出现奶油蛋糕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大家觉得无聊又费钱所以才放弃了。
但是某天早上,因为我爸要出差所以他很早就把我送到了学校。于是我看到,我的一位同学正拿着蛋糕往楼梯口走。
我悄悄跟在他后面走到二楼男厕所,他拿着蛋糕走进去,半分钟后又走出来,只是手里的蛋糕没了。
等他走远,我走进男厕所,在某个垃圾桶里找到了那块蛋糕。
这是又要搞什么?
于是我连着几天提早到学校,结果发现,每天早上都会有不同的人把蛋糕扔到不同的地方去。
我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什么团体仪式吗?
就跟某种古代巫术一样,把蛋糕放在学校不同的角落,实际上是在布一个阵法?
现在的高中生这么迷信的吗?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蛋糕一直有人在送,而且那个人不是我的同班同学。
而我六点到校时蛋糕就已经在了,所以那人应该是在我离校之后放的。
我不参加晚自习,所以只要等晚自习结束大家都走了之后进去就可以了。
我打算试着抓到这个人。
于是这天晚上,我跟我妈说有作业忘在教室了,让她带我去一趟学校。
那时是晚自修结束后十五分钟,教学楼里的灯基本上全熄了。
只有我们教室的灯还亮着。
他已经在了吗?
我疾步走到教室后门,刚要推门进去却听到了一群人说话的声音。
“老华怎么想的啊,偏要我当他的同桌,我不想啊!超级累的啊!”
“小剪刀,为了民族大义牺牲一下自己怎么了?”
“那你跟我换!”
“不行!我会忍不住的!”
“不过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啊,万一哪天他还用得到呢?”
“学霸还用得着这个?”
“毁尸灭迹你懂不懂!”
“哎哎,你轻点扔,火要扑上来了!”
“说到尸体,李柏乐他——”
“大晚上的你不要说这个啊。”
“他的死跟他没有关系,以后谁也不准提到李柏乐。”
说最后一句话的人是钱刀。
我沉默着走到教室前的那棵桂花树后面,等了十来分钟,教室的灯灭了。
五个人陆续从教室里走出来,钱刀走在最后,手里拎着一个铁桶,正往上冒着一股浓烟。
夜风吹拂,飘过来一张纸的碎片。
我捡起来,发现是作业本的一角,正好是写姓名的那一栏。
而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江文青”三个字。
是我的笔迹。
他们烧掉的是我的东西。
他们烧掉的是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烧掉?
我一直以为他们做这些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但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还有他们刚才提到了李柏乐,李柏乐的死到底与我有没有关系?
出车祸的那个暑假,中考之后,我到底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时,教室的灯再一次亮了。
我定定地盯着门口。
半分钟后,灯灭了,教室里走出来一人。
扎着马尾辫。
是湖边那个女生。
我顿时头痛欲裂。
10
我拿上蛋糕,又从课桌洞里随便拿了一本书往校外走,然后坐进车里。
“怎么这么久?”我妈看到我手里蛋糕,笑道:“儿子,怎么还买了蛋糕,不是一直将甜食视为死敌的吗?”
“妈,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妈一下子就沉默了。
我看着她,她干笑两声,说:“什么也没发生啊,除了你一直睡着之外。”
“李柏乐为什么自杀?”
“不是说过了吗,抑郁症,一时想不开了啊。”
我不说话了。
“儿子,你不要想太多了啊,生死有命,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法预测的,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千万不能想太多,妈妈可不能再失去你了。”
然后我妈哭了。
我握住她的手,“妈,我不会的,你放心。”
我知道我妈没有跟我说实话,起码没有说百分之百的实话。
因为李柏乐的妈妈跟我说对不起时的语气我仍旧记忆犹新。
那是真情实意的一声对不起。
痛苦,愧疚,又含着恨意。
回到家之后,我在我的房间里仔仔细细搜了一圈,才发现我的房间像是被人重新布置过一样,书架上除了几本百科全书之外,我初中时用过的所有的教科书和练习册都没有了。
我站到桌子上,往书架顶上看,也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到了我爸妈,李柏乐,钱刀,我的同学,还有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
我和他们出现在各种场景里,又哭又笑的,真实的就像是我亲身经历过一样。
可是等我醒来之后,我全部都记不起来了。
而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一个我做过的梦。
看来我的大脑真的受到了影响。
而且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
11
早上我到教室后,钱刀时不时拿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在心里冷笑两声,“怎么,没找到蛋糕吗?”
他明显一愣。
我说:“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了,我已经知道是谁放的了。”
他立时睁大了眼睛,“你知道了?!”
“嗯,大家都快是成年人了,成熟点吧。”
之后钱刀一整个上午都沉默着,直到午休时,他突然递给我一张纸条,然后二话没说走出了教室。
我低头看,纸条上写着:到湖边来。
是那个女孩吗?
她和钱刀认识?
我想了想,还是走到了湖边,可是左右望了一圈之后,却没看到半个人的踪影。
被骗了?
突然背后贴上来一双手,我被人抱住了。
“想起来我是谁了?”
她的气息吐在我的脖子后面,凉凉的,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所以希望你——”
身后的手一用力,我被她猛地推进湖里。
湖水冰凉,我突然想到我妈那时抚上我脸的手掌。
我扑腾着喊着救命,她蹲在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我却一直没有沉下去。
可是我明明就不会游泳。
她站起身,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之后,停下脚步,回头,然后猛地朝我跑过来,跳进了湖里。
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她,她搂着我的脖子,湿透了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红着眼道:“江文青,老娘跟你没完!”
怎么,还哭了?
“我——唔——”
她摁住我的脸把我推开,然后利索地爬上岸后跑远了。
我连忙也翻身上岸,跟着地上的水迹,最后走到了二楼高一六班门口。
李柏乐也是高一六班的。
12
老华看到我浑身湿透时的样子时,脸被吓得惨白。
我告诉他我不下心掉进了湖里,又冲他笑了一下后,他才平静一点,然后打电话通知我爸。
我爸来接我时,我问他李柏乐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他立马说没有,又问我怎么问起这个了。
我笑笑说,没什么,突然想到了而已。
于是我频繁去六班门口堵那个女孩,但是她却反常地开始回避我了,因此我每次去都扑了空。
有一次我下楼梯时看到了钱刀,他看到我之后冲我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
下午老华找到我,他说:“学霸,本校禁止早恋啊。”
我笑了笑,点点头。
教室堵不到人,我就去寝室门口堵。
没想到第一次就被我堵到了。
她看到我后转身就跑。
我连忙追上她,拽住她的衣服,没想到太过用力,她的衣服被我扯了下来,露出了左边肩膀。
“对不起。”
我忙松开手,她乘机跑远。
我愣愣站在原地,她后背靠左肩膀的位置上的图案,是一只番茄蛙?
我走到教学楼的厕所,不顾旁边还有人在洗手,一把脱掉了上衣。
对着镜子,我看到了我后背右肩膀的位置纹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番茄蛙。
“你知道桑巴瓦番茄蛙吗,人只要一碰到它,手就会产生剧烈的疼痛感,就像握住一个烧红的铁块一样。”
“是吗?那如果我是番茄蛙的话,你还会愿意触碰我吗?”
“当然,因为你很可爱啊。”
镜中的番茄蛙张大着嘴巴,好像在呱呱叫着。
不知怎么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下来了。
13
放学之后,我走去了男生宿舍楼。
我问宿管阿姨钱刀同学在哪个寝室,我是他哥,找他有些事情。
阿姨非常好心地送我上了四楼。
我走进去,四人寝室里空了一个柜子,一张书桌和一张床。
我翻了翻柜子和书桌,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我爬上床,站在上面望了一圈,然后在空调上面发现了一本笔记本。
我拿出来,翻开笔记本,看到扉页上写着六个字:有你们的时间
我翻到第一页,又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记着的时间是从8月5日到3月10日。
而我是在3月13日那一天醒过来的。
所以说,我只在床上躺了两天而已。
我又翻回到日记本第一页,认认真真从头看起来。
我的确是出了车祸,也昏迷了一段时间,不过没有半年这么久,只是两个礼拜而已。
医生说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存在着我会在某一天丧失记忆的可能性。
我爸妈决定瞒着我,但我那时刚巧出去打水,凑巧听到了。
于是我开始写日记,并且每次写完都会藏在空调上面。
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把私密的东西藏在高处。
我住院的时候李柏乐经常来找我玩,然后到9月1日那天我们一起去一中报到。
只不过,我在高一三班,他在高一六班。
老华一直是我的班主任,但我的同桌不是钱刀,钱刀是我的室友,是我在班里最要好的朋友。
因为我和他总是相伴着在体育课上偷懒。
李柏乐有抑郁倾向的事情我一直知道,而我也会时不时跟他谈心,和他一起出去玩儿。
他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不像我,会把无聊的事情轻松地置之脑后。
他很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容不得自己犯一点错。
所以在我因为救了他出了车祸,又丢掉了记忆之后,他大概非常非常愧疚,以至于走上了极端。
而他妈妈那句对不起中的愧疚和恨意我也都全部理解了。
湖边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是我可爱的女朋友。
我对她是一见钟情。那一天我不小心掉到了湖里,结果被路过的她救了。我们在一起之后,她教会了我游泳。
她非常爱吃奶油蛋糕,因此每个周末我都会带她去吃各种甜食。
而我也开始慢慢习惯这股甜味了。
我看完整本日记本后,蹲在床上想了良久,胸中闷闷的,快要喘不上气。
这时,门吱呀一声,钱刀进来了。
他看到我之后吓了一跳,冲我喊道:“江文青,你蹲那么高干什么!快下来!”
我看着他,说:“小剪刀,要一起去吃晚饭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哽咽着说:“吃什么啊,学霸?”
“三哥烧烤。”
“三哥烧烤。”
我和他异口同声道,说完,又一起傻笑起来。
钱刀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我爸妈和老华在我再一次昏迷的那两天里商量了很久。
最后决定与其让我知道是我忘记了那段时间,不如就当那段时间没有存在过。
于是我爸妈在家里清除和那段时间有关的一切,而我的老师和同学则负责在学校里抹去一切。
但是学校很大,难免会有疏漏。
比如说图书馆里我找到的那张借书卡。
钱刀说,那天晚上,所有人花了一整个晚自修的时间跑遍了几乎整个图书馆,就是为了在借书卡上留下我的大名。
之后他们又在各种角落里找到了我的练习册和试卷,于是就决定把它们烧掉。
所谓毁尸灭迹。
最辛苦的是我的朋友们。
要知道,对一个认识了一个学期的人装作不认识是很有挑战性的一件事情,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影帝。
于是大家索性能不看我就不看我,能不和我说话就不和我说话。
一个赛一个的冷淡。
然而实际上,所有人都在暗中注意我的动向,然后一有情况就告知老华。
就比如在公交车上捂人嘴的那位,托他的福,我被剥夺了参加物理竞赛的资格。
因为大家想到,除了本校的同学之外,我在各大比赛中,也结交了很多别校的朋友。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只有我的女朋友,拿蛋糕和青蛙刺激我,狠心推我入湖,想要我记起一切。
钱刀说,他和我女朋友谈过好多次,让她不要再做这种事,但是她完全不听。
后来大家看我也没受到什么刺激也就随她去了。
但是李柏乐突然跳楼了。
我情绪开始不稳定之后,大家决定每天安排一个人早起把蛋糕扔掉。
而且为了不让我发现,他们几乎丢遍了学校所有的垃圾桶。
我说:“你们可以把蛋糕吃了嘛,扔掉多浪费啊。”
钱刀咬一口鸡肉串,抹一下嘴说:“扔掉就已经很胆战心惊了,要是被你女朋友知道是我们把蛋糕吃了,我们还要不要活了啊。”
“哈哈确实,她就是这点特别可爱。”
钱刀一脸不可思议地看我一眼,然后放下竹签,说:“那明天,蛋糕不扔了?”
我笑着点点头,“嗯,我会全部吃掉的。”
他也笑,“学霸,也别太为难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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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说得没错,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法预测的,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像是我小学的时候,也一定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费尽心力又温柔可爱的恶作剧。
我虽然丢掉了与他们在一起的半年记忆,但那段时间是真实存在的,在我爸妈和我的老师同学们藏起来的所有物件里,在我的日记本里,在我女朋友每天送来的奶油蛋糕里,在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恶作剧”里。